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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第七天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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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第七天(下)

白雪坐電梯下到十三樓的時候是夜裏九點半,她站在樓道裏左右看了看,最終敲響了門口貼著小兔子兒童畫的 1301 室,

“誰呀?”是一個男人的聲音,低沈不悅,隔著門都能想象他不耐煩皺起的眉頭,而站在黑暗裏等他開門的白雪也同樣煩躁地嘖了一聲,“臟男人”

門開了,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背光而立,藏青色毛衣底下穿著一條黑色家居褲,一身暗沈的顏色和他鋒利冷駿的五官相得益彰,再加上眼尾逆著光都清晰可見的猙獰疤痕,光是往那兒一站都壓迫感十足,

“找誰?”他居高臨下看著她,語氣帶著明顯的敵意,其實不光是對門口這個穿著一襲黑色沖鋒衣的年輕姑娘,他對他人的敵意好像是與生俱來的,總之是一個很不討喜的男人,

“我找趙時予。”白雪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看著他,一字一頓道,

她這一下子倒是把男人搞懵了,一個三十歲不到的成年女人要找他九歲的兒子?他扶著門皺起眉頭,仔細打量了一下門口的女人,

倒是很有辨識度的長相,確切地說是極具沖突的長相,少數民族特有的深眼窩長睫毛,白得有些病態的皮膚,突兀的鷹鉤鼻,還有這比鬼多不了多少的陽氣……既柔美又冷硬,幼態得像小娃娃,可眉宇間又帶著一股子老氣橫秋的厭世感,

“是你?你找我兒子幹什麽?”男人語氣更加不善,幾乎是在質問,

白雪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,慢悠悠開口道:“你也姓趙?”

“你說什麽?”男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,瞪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,聲音都拔高了一大截,

白雪仰著下巴,像扇子一樣濃密的睫毛半睜不睜地睨著他,一副小地痞流氓的做派,“你又不姓趙,我找趙家人關你什麽事?”

“你!”男人又驚又怒,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,剛要爆發就聽到身後的客廳裏傳出一道輕柔的女聲,“誰啊?”緊接著一大一小兩個腦袋探出來,

“小雪阿姨!”小腦袋先沖出來,擠到他爸爸身前仰著小臉看著白雪,“你還疼嗎?你來找我爸爸看病嗎?”

“快進來吧,外面冷。”一個戴金絲邊眼鏡,穿純白連衣睡裙的瘦小女人從客廳走出來,一肘把男人搗到一邊兒站著,和兒子一起站在門口迎她進去,母子二人有著同樣靦腆怯生的笑容,聲音也小小的柔柔的,白雪頓時覺得空氣都變得清新了,昂首挺胸賓至如歸地一腳踏進去,斜睨男人一眼,站在原地猶豫著問:“要換鞋嗎?”

“當然……”

“不用不用,進來吧!”女人根本不等丈夫開口就笑嘻嘻地帶著白雪進到客廳,男人還站在玄關,一臉不耐煩地抗議:“誒我剛拖的地!”但是這家裏沒人理他,一老一小圍著那個鬼唧唧的小姑娘不知道在看什麽東西,他趁夫人轉過身去的時候狠狠瞪了她一眼,雙手抱胸趿拉著拖鞋走到書房去了。

“好好看!”叫趙時予的小男孩當然沒看到爸爸對媽媽的“大不敬”,他這會兒正雙手拄著沙發坐在白雪身邊,整個人都快趴到白雪膝蓋上去了,目光被她擱在腿上的木制相框牢牢吸住,拔都拔不出來,

“哦真的好漂亮!”女人端著一杯熱茶走過來,也不由自主被白雪帶來的禮物吸引,她把茶放到桌上,扶著膝蓋彎腰站在白雪面前,相框裏用塑料薄膜封存著兩朵紅色皺紋紙折的梅花,一大一小相互依偎,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,乍一眼還以為是植物標本,可湊近看就能看到紙張的紋理,

真看不出來,這小幽靈一樣的小姑娘手這麽巧,說是工藝品都不為過,少數民族姑娘真是又漂亮又靈氣!

“小雪阿姨你可以教我嗎?”小男孩咬著嘴唇猶豫了半天,耳朵都紅了,還是鼓足勇氣小聲說出了自己的小請求,“你不忙的時候?”

“好。”白雪垂眸看著小男孩兒臉上細小的絨毛,面無表情地說了聲好,但因為太過漠然,站在她面前的母子一瞬間都有些懵,搞不清楚她這好是同意還是拒絕,她擡頭望向中年女人,女人瀑布一樣的黑色長發隨意綰在腦後,有幾綹落下來,彎彎繞繞像藤蔓一樣貼在白色睡裙的領口,慵懶溫柔,眨著秋波粼粼的杏眼艷羨地望著白雪,

真好看,白雪這麽想,她的內心一定是寧靜的吧,

“如果我還能回來的話。”白雪看著她認真地說,又擡眼瞥了一眼墻上的時鐘,“時間不早了,我還要趕車。”說著將相框放在茶幾上,站起來就往外走,

“這麽晚的車?”女人也擡頭瞥一眼時鐘,眉心蹙起,不安地看著白雪,“太晚了吧?”

“嗯,我趕時間。”白雪背對著她走到門口,不慌不忙,堅定不移,

“哦……那,那周榮?”女人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了一會兒,對著書房喚了一聲,

“周榮快送送小雪,送到車站哦~”聲音溫柔婉轉,嗯,白雪想反正她是做不到這麽溫柔地招呼徐昭林,不過以後可以學一下,看看老狗什麽反應,

“她沒長腳啊?不送。”書房裏時不時傳出一兩聲鼠標的聲音,裏面的人好半天才拖著尾音慢吞吞地開腔,女人聞言,還是望著書房的方向,“周榮?第二次嘍~”

兩秒後,

白雪詭異地聽到書房裏椅子拖動的聲音,然後是擦拉擦拉的拖鞋聲從裏面慢吞吞走出來,

男人陰著臉出來,第一眼就看到那該死的陰陽怪氣的小丫頭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,一臉壞笑,要不是她嘴巴太小了張不開,估計這會兒嘴都咧到耳後根了。

他不高興地睨了老婆一眼,可再看向白雪的時候那窩窩囊囊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立馬就沒了,眼裏滿是冰冷的厭惡,“走啊。”

白雪跟在他後面沖那對母子揮手告別,小男孩一邊揮手一邊脆生生地喊:“小雪阿姨再見!早點回來哦!”

走在前面的男人大步流星地率先開門出去按電梯去了,白雪最後回頭看一眼溫暖的燈光,跟著他一起走進了冰冷的黑暗。

這個叫周榮的男人披了件黑色羽絨服,這會兒正一動不動看著電梯門,電梯先向下走,走到負二層又上來,

“大半夜穿成這樣,去偷東西啊?”

周榮驀然開口,還是一臉漠然地望著電梯門,也許是長年累月的習慣,他站姿相當挺拔,腰桿兒筆直,鋒利清冷的長相也很正派,但違和的是他很喜歡拖著語調說話,一句還算正常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,立馬就有了股尖酸刻薄的惡毒勁兒,

但白雪無意和他計較,

電梯門開了,白雪先進去,他跟進來,立在門口的位置,

“去救我男人。”白雪低著頭,鴉羽睫毛遮住她的眼眸,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,

“啊?”周榮像聽到了一個大笑話,勾起薄唇一臉戲謔地笑著回頭上下掃視她一番,黑色沖鋒衣和登山靴是挺像那麽回事兒,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種小孩兒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,

“就你?”他笑得嘴都合不攏,狹長的眼睛不笑的時候很嚴肅,可一旦笑起來,尤其是上下掃視著你蔑笑的時候,鋒利的眼尾立馬就帶上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尖刻,

“就我,”白雪冷冷地看他一眼,又低下頭,

“有我就夠了。”

“呵,三寸布丁還挺自信,”周榮奚落地笑著收回目光轉過去,仰起頭,電梯上刺眼的鮮紅色數字緩慢跳動著,10,9,8……

“年輕人,命就一條啊,”他看著跳動的數字,意味深長地嘆一口氣,

“你老公我見過,警察吧?哼,不知道的還以為黑社會呢,要是他都到了那步田地,你去也是白送”

他說著回頭看她一眼,搖搖頭,小丫頭有沒有一米六都懸,還救人呢,不被劫持成人質就不錯了,“要救也輪不到你去救。”

“要你管。”電梯門開了,周榮率先走出去,白雪跟在他後面,可一出電梯門就竄到他前面去了,

“不識好歹,我幾歲你幾歲?你就這麽跟長輩說話的?”周榮皺著眉頭跟在她後面訓斥她,想起幾天前在蛋糕店碰到這兩口子的情景,

當時這該死的小丫頭比現在還不正常,大著肚子坐在椅子裏抽煙,就像被吸走了魂魄一樣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一處發呆,

她老公風風火火地邊打電話邊沖進蛋糕店,走到收銀臺,大手捏著草莓蛋糕和兩杯咖啡就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,把東西放在她面前就不再看她,只坐在她對面打電話,說上海話,

周榮很多年沒有聽到過上海話了,所以就多聽了幾句,聽得他直皺眉,十句話裏頭八句在罵人,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地問候對方的母親,意思是連人都盯不住幹什麽警察,

後來有一段他沒聽,再聽的時候那警察又換了一副口氣說話,這次恭敬多了,周榮是醫生,不用對方多說什麽就能聽出來這又是一個患者家屬和醫生的對話,

那警察的意思是他老婆現在狀況不對,要麽白銀就不去了,還是帶她回上海治病,待在他身邊他也放心一點,以免她“壓伐牢(壓不住)”,至於壓不住什麽,他也沒再往下聽,

說話的工夫這小丫頭的煙馬上就要燒到手指了,她自己一點反應都沒有,還神游天外呢,眼看著灰燼已經燃到她指間了,她老公前一秒還低著頭皺著眉發消息,下一秒突然就伸出手把她指間的煙抽出來撚滅在煙灰缸裏,就像已經這樣做了幾百萬次,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,

呵,所以這不就是個被慣壞了脾氣、一身公主病的惹人嫌的小丫頭麽?父母慣完還不夠,還找了個年紀大的老公接著慣,一點規矩都沒有,要不是怕家裏的老太婆嘮嘮叨叨個沒完,還送她去車站?送她進電梯已經仁至義盡了好不好!

“看在你兒子和你老婆的面子上,我提醒你幾句,周叔叔,你今天犯了三個致命的錯誤。”白雪有一搭沒一搭地踩著綠色地上的黃線,慢悠悠地在前面走,細小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車庫都有回音,

“第一,你不該讓我進門,你老婆兒子再喜歡我,我也不過是個陌生人,”白雪轉過身倒著往前走,狡黠地笑著看向周榮,

“你們除了知道我叫白雪還知道什麽?就連我是不是真的叫白雪都不知道,這也能登堂入室嗎?”

“第二,就算你再討厭我,再不想看見我,也不該讓我和你老婆兒子單獨待在客廳,電視機旁邊的針線筐裏有一把剪刀,茶幾上的果盤裏有一把水果刀,這和羔羊在獅子籠裏散步有什麽區別?”

白雪瞇起眼睛,滿意地看著老男人逐漸驚恐的眼神,這眼神她太熟悉了,她母親,同學,老師,還有她短暫擁有的朋友們,所有嘗試接近她的人,無論一開始多麽友善和欣喜,到最後都會變成恐懼和厭惡,就像偶爾留意到一件還挺漂亮的裙子,可湊近去看的時候卻發現裙子上爬滿了虱子。

而理由也很簡單,她就像現在這樣說了大實話,或者做了再正常不過的事,

比如她去餵兔子,兔子咬了她,她給了它兩次機會,它還接著咬,所以她就殺了這不識好歹的小畜生,

還有母親養的那只賤種泰迪,時刻都在發情,有一次抱著她的腿就開始蹭,她就給了它一腳,也沒多用力,它就不動了,沒死絕,吐著白沫渾身抽搐,所以她又給它補了一腳,省得它痛苦,

然後它就僵了,眼睛直楞楞地看著她,她想著死都死了,剖開來看看又有什麽不可以呢?可母親一邊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小婊子,一邊抱著那只被掏空內臟的死狗哭得撕心裂肺,外婆外公去世都沒見她那麽傷心,

這有什麽錯呢,她只是睚眥必報而已。

這個世界令白雪感到的只有失望和困惑。

白雪欣賞夠了周榮怔楞的表情,轉過身停住腳步,朝一輛車擡擡下巴,

“這是你家的車吧?我剛搬來那天就看到你兒子從這輛車上下來,”

她站到他旁邊,和他並排而立,兩人就這麽沈默了一會兒,還是白雪先開口,聲音細小,

“後怕嗎?你都活到這歲數了還以為世界上所有人都和你一樣?人其實是多樣化的物種,人群中有一些根本就不是人,看起來是三寸布丁,或漂亮的萬人迷,但殺掉你和你家裏人對他們而言可能就是一時興起,且易如反掌。”

白雪仰起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周榮,“所以說到今晚最後一個致命的錯誤,周叔叔,你嘴太賤,容易讓人起殺心。”

她說完退後一步,再一步,退進黑暗裏,

“就送到這裏吧周叔叔,記住你自己說的話,命只有一條,你也好你家裏那兩個笨蛋也好,都只有一條命,該說的我說完了,你討厭我吧,再見!”

周榮只看到她轉過身,無聲無息地就從那團黑暗裏消失了,原來她走得那麽快,腿短底盤低,呲溜溜一會兒就已經走得很遠了,

“小丫頭,”白雪聽到周榮拖著調子懶洋洋叫了她一聲,下意識停住腳步回頭,他已經離她很遠了,皺著眉一臉嫌惡地看著她,

“你確實挺討厭的。”

白雪直勾勾盯著他,像貓一樣威脅地瞇起眼睛,

他驀地笑了,薄薄的嘴唇咧開,冷硬的眉眼彎成柔軟的弧度,

“早點兒回來,我兒子還等著你教他折梅花。”說完轉過身背對著她揮揮手,頭也不回地走了,

白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收回目光戴上黑色鴨舌帽,徹底消失在夜色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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